“老爷可病糊涂了,前儿大夫是如何交代?您当时还答应大夫,会按时吃药,这才吃了两天,您觉得好些了,又不吃……可要我们怎么样?”
说着竟嘤嘤地哭起来。
大家伙停外头,进去也不是,不进去也不是。左右看看,四四方方小院子,竟半个人影子也没见着。
站明玉身边杨大奶奶蹙着眉头低声叹道:“老爷又闹起来了。”
因杨大奶奶、杨二奶奶,王福不好进来,就留外头等通报。夏老已是个老头子,倒不必忌讳。但却没听王福说杨老爷病了事,果真病了,定然要告诉她们,就算是来办正事,也要带上礼品。
杨老爷说话声苍老,却中气十足,听起来就不想病了人。不用说,这必然是做得一场戏。
既然如此,就耐心等吧。
大抵杨二奶奶也觉得这戏做得不大好,关键是杨老爷本人不配合,咳嗽一声,就有丫头朝虚掩着门书房走去。不多时里头就安静下来,杨夫人从屋里出来。脸上挂着讪讪笑,道:“让妹子看笑话了。”
秦氏却有几分紧张,忙问:“杨老爷病怎么样了?”
杨夫人道:“也不是什么大病,前几日觉得头重脚轻,想来也是这几年不将养缘故。他又不年轻了,比不得年轻人,小病小痛不吃药自个儿也能好。”
说着,又拭了拭眼角,请秦氏进屋。
到了书房,就瞧见一位头发花白,身形偏瘦,约莫六十多岁人端坐案牍后面椅子上。案牍上还放着一碗冒着热气,黑乎乎散发苦味药。
杨老爷不像想象中,透着商人精明。换句话说,杨大爷长得很像杨老爷,只是杨大爷岁数不大,身形健壮,杨老爷瘦,看起来却没有闻声那种威严,忠厚中显得特别慈眉善目。
他比楚云飞父亲年长十几岁,当初两人以兄弟相称,这会子见了秦氏,就起身拱手称呼了一声“弟妹”。
秦氏还了一礼,明玉又见了礼,杨老爷就请秦氏坐下。
杨夫人却走到杨老爷跟前,端起药碗,用勺子搅拌了几下,顿时浓药味儿散发出来,满屋子都是。杨夫人舀了一点儿试了试,送到杨老爷跟前,温声劝道:“这是后一剂药了,老爷好歹吃了。”
杨老爷拗不过她,屋里又这么多人,接了去一股脑儿灌下去。杨夫人松了口气,忙叫服侍端了茶,亲自服侍杨老爷漱了口,又送了一碗茶到杨老爷手里,这才从案牍后出来,走到秦氏身边,旁边椅子上坐下。
明玉打量起屋子来,不算宽敞,除了门这一边,其他地方都摆着书架,书架上堆满了书籍。案牍摆南墙方向,上面也整整齐齐放着十来本书。右边摆着笔架,从大到小十来只笔放得整整齐齐。虽然书房不大,但书真正不少,明玉还发现就近书架上,放着几本难寻孤本。
这样孤本,陈老太太都格外仔细地收着,杨老爷却随意摆外头。
杨老爷吃了几口茶,就说起正事。真如王福所说,杨老爷很干脆,当面将那三处庄子地契拿了出来。干脆让杨夫人眼梢都抽了几抽,脸上笑容愈发有些勉强。杨大奶奶、杨二奶奶视线从杨老爷拿出地契后,就没移开过。
杨老爷道:“晓得弟妹决意要回南京,王管事离开后,我寻了另外两位东家,怕有个什么变故,就先把两处庄子买回来了。”
夏老从杨老爷哪里接了地契,小心翼翼捧手里,送到秦氏跟前。
杨老爷又道:“弟妹看看吧。”
地契是,上面字是规规矩矩小楷和中楷,和一般地契没什么差别,唯一少就是官府红印章。
秦氏深深吸了一口气,感激话已不晓得该如何说。杨老爷又说到他保住这一处庄子上事,虽然过了这么过年,但却仍旧是楚家原来管事管理,也就是夏老一家。
听到这里,明玉心中满是感慨。楚家搬去直估,也跟了一些下人去。然而,秦氏和楚云飞身边却没有一个留了下来。就连公爹留下庄子,也没有一处是自己人打理。杨家其他人如何不提,但杨老爷……保住夏老一家,只怕也费了不少心血。
等杨老爷说完,过了好半晌,秦氏情绪才稳定下来,说起出钱买回来话。杨老爷当即沉下脸,道:“当年楚贤弟信我方托付与我,若提钱事,岂不是伤了情分?楚贤弟先一步去了,他日我也去了,可有脸面见他?”
秦氏坚持:“一码归一码,若说从前,你们也因我们吃了不少苦头,又替我们保管了这些年,岂有知恩不报理?”
杨老爷还欲说话,杨夫人道:“你们都别争了,这会子时辰也不早了,咱们慢慢商议。”
又朝秦氏道:“你也晓得我们老爷是个什么脾气,说多了反而要伤了情分。”
确,一直慈眉善目杨老爷,听到钱事,脸色就变得很难看。不过杨夫人这样说,意思却与杨老爷正好相反吧?
杨大奶奶、杨二奶奶也帮着说了两句,杨老爷只淡淡看着她们,神情颇有些无可奈何似。
秦氏没再多说,随着杨夫人从书房出来。把地契转手递给了明玉,本来很轻东西,却好似变得很沉重。明玉不觉怔了怔,就这三张薄薄纸,秦氏不晓得想了多少年。
她深吸一口气,抬头时,杨夫人与秦氏已走远了,杨二奶奶眼巴巴看着她将地契折了放进袖口里,笑着说起话来:“不晓得直估那边怎么样?风土人情如何,今儿得闲,妹妹好好与我说说。”
明玉心不焉地应了一声,衍哥一上午没吃奶,这会子云妈妈怀里左右不是。等到了杨夫人正屋,明玉就忙抱着他去里间喂奶。
杨大奶奶亲自端着一碗茶进来,香桃忙替明玉接了,惶恐道:“这些事让奴婢们做就成。”
杨大奶奶笑着坐下来和明玉说话,“一上午,也没听见这孩子哭一声,这么小就这么懂事。”
衍哥不是不哭不闹,他酣睡了一上午,这孩子精神起来时候够精神,睡起来就像永远也睡不足似,若不是肚子饿了,只怕还酣睡。明玉微笑道:“给你们添麻烦了。”
等衍哥吃了奶,杨夫人屋里午饭已摆上。午饭后,云妈妈带着衍哥里间午睡,明玉陪着杨夫人、秦氏等人说话。
“……这些年,我们老爷也总想着找你们,只是你们离开京都时,我们也不晓得你们到底搬去了哪里?再来,头些年老爷又行动不便。”
行动不便?该不会是……
杨夫人叹了一声继续道:“婶婶也是见识过,那抄家就和劫匪抢劫似,恨不能掘地三尺。我们虽是商户,也是本本分分老百姓,又没做什么伤天害理事……”
虽过去了这么多年,杨夫人这会子说起,嗓音仍旧微微发抖。
秦氏愈发愧疚,道:“让你们跟着受苦了。”
杨夫人一听,立即摇头道:“弟妹也晓得,我是后来才嫁给老爷,从前事却也晓得一些,楚太老爷是我们杨家恩人,说什么受苦不受苦,都已过去了。”
杨夫人这话说得巧妙,可以理解为楚太老爷恩,和这些年报恩都过去。也可以说,两家算是扯平了,从前不提,单论眼下。杨家损失不可谓不惨重,自家东西没保住,保住了楚家东西,却是楚家欠了杨家。
秦氏哪里听不出来,脸上除了愧疚还有感激,慎重地道:“杨老爷脾性,我倒还记得,与他是说不通,我就和你商议。我们离开这些年,南京一切都不晓得,该多少银钱,无论如何我们都会出……说起来也是我们失误,当初却没想到会把你们家也牵连进去。”
秦氏与杨夫人说话时,杨二奶奶也与明玉低声闲聊,目不外乎一个,就为了打听楚家现情形。明玉四两拨千斤,当年事,差点儿让楚家灭门,这原是事实。杨二奶奶听了,不免露出几分失望来。
虽然秦氏说了要买回去,可若是拿不出那么多银钱,同样没用。
明玉却惦记着之前杨夫人说“行动不便”,就问了杨二奶奶一句,杨二奶奶想了想,道:“我却不大晓得这事儿,只是听家里老人家说,那两年,官府总把我们老爷叫去问话。这都过去一二十年,经历当年事发那些人,眼下家里竟没几个了。”
说着眉头蹙起来,道:“我也是后来听说,那几年,我们家生意几乎都没了。后来遇上大赦,家里才慢慢好起来。只是,经过那事,要重振生意却不容易。听说后来把作坊买了,城外买预备修建房屋地也买了,城里买了现成旧宅子。我们现住这宅子,本来两进两出,人口多起来不够住,才把前后地皮买下来……”
明玉耐着性子听她絮絮叨叨说了一堆,至于杨老爷被官府叫去问了什么话没打听出来,反听了她说了一肚子苦水。说到后,已开始叫苦,那模样活像秦氏、明玉是金主似。
又说杨老爷身子骨每况愈下,普通药材没用,总而言之,不但明玉这头是这样,秦氏那边亦是如此。稍不留神,就要被她们洗脑了。好秦氏一直很清醒,只说眼下当地是什么价格,就用什么价格买回来,倘或现银不够,以后再慢慢补上。